魏振强：一条路

单位离家不远，从人行道走，大概15分钟，但旁边的马路总是纷扰、喧嚣，人人都慌慌张张地赶路，像是有天大的事要办……不想看这些场景，就从一片小树林中穿，虽然多花七八分钟。

要穿过那片小树林，就要绕到湖边。湖边柳枝婆娑、婀娜，风情万种，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那些好看的女演员。一年四季，柳树上总会停着密密麻麻的麻雀。麻雀跟孩子一样，喜欢成群结队，喜欢叽叽喳喳。我喜欢孩子，也喜欢麻雀，其声音、模样，是良药，治愈人间的苦闷和哀伤。

湖边有条水泥路，我不喜欢。湖水碧绿、柔软，旁边被安放这么一条坚硬的路，很突兀。但小树林中并没有路，有的是杂草、灌木和瓦砾，从其中强行穿过，鞋子和衣服被扯出一个个口子，遇到雨天，鞋子上沾满泥巴。有一回，鞋子上的泥巴没擦干净，进了单位大门，留下一串泥巴印，刚拖完地的保洁员大姐杵着拖把盯着我的脚，盯得我身上冷汗直冒。

除了周末，十多年中，我每天几乎都要从小树林中来回，总共四趟，终于踏出一条路。看着有人跟我穿过小树林，心里就很得意。浑浑噩噩大半生，给别人踏出的这条路，可能是我此生最大也最隐秘的荣耀。

在办公室坐得乏味、烦躁，干脆出门，钻进那片小树林。树林中间躺着一根两米来长的粗壮的水泥管，应该是修建湖边道路时遗弃的。我坐在水泥管上，身子隐没在密密实实的树木间。有阳光从树梢间漏下，碎碎的，像是湿地上一个个小水坑；有鸟鸣从头顶落下来，像是在跟我说心事。想着喜欢我的人，想着我喜欢的人，想着想着，心便安静许多，快乐许多。我常对自己说，善待他人，也要善待自己。善待他人，是因为每一个人都微弱草芥，在风雨中谋食，不容易；善待自己，是总有人会想着法子让你不快乐，虽然这于他们毫无益处，我要做的，就是尽力安慰自己、制造快乐，我快乐了，也会把快乐传递给别人。

傍晚下班后，喜欢挨到天黑，整栋办公楼安静下来，自己的内心也更安静，这一刻的安静，让我愉快极了。穿过车水马龙的马路，一头扎进那片树林，在水泥管上坐一会。身边是轻薄的夜色；抬头，树木遮挡的天空漏下星星点点的光，我知道天空在头顶上，广阔无垠，浩瀚无边。我提醒自己:内心也应该有天空，有了天空，什么都不怕，什么都可以装得下。

深夜从街头归来，也会有意插进小树林，让身体被片刻的夜色和安静包裹。有一次，女儿跑到我办公室，让我请她去吃粉丝煲，吃完后，我很自然地领着她从小树林里穿，树林像个幽深、黑暗的隧道，她有些怕，紧紧拉着我的胳膊，我说，怕啥？这么个树林，能藏着什么？我还有后半句没说——再幽深的隧道也没人心幽深，再广阔的天空也没有人心广阔。

一个傍晚，我从小树林穿过，路边昏黄的路灯下，一个影子坐在湖边，发出低低的抽泣，是位五六十岁的乡下模样的妇女，身边放着个长方形的黑包，她忘我地哭泣，支撑在膝盖上的手托着自己额头，后背在轻轻颤动……那一刻，我想停下来问问她、安慰她，但还是没有。能克制悲伤的人，一定有能力治愈自己的伤痛。

走几步，又回过头，那位妇女还如雕塑一般坐在湖边，昏黄的灯光在照着她。